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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真实、信仰和自作多情
1.
在这部影片上映之前,我担心它会成为一部励志片。一部意识形态的作品,就是那种情节跌宕起伏,过程险象环生,但你又完全不用为人物的遭遇殚尽竭虑、患得患失,因为它自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和大剂量的预兆,最后无一例外地拥抱一个春天似的结尾。这样的担心发展到几乎在对它的情节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感性地认为,它不会是这样的。李安不会成为保罗·柯艾略,少年Pi也不可能是牧羊少年,经受痛苦和不公的同时,却还能够在读者的陪同下义不容辞地一起奔向那个最后的宝藏,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换句话说,对于这类少年,不公是为了日后上帝归还得更多,但事实是怎样的呢?
不出所料,影片放映了大半之后,一些人的固有思维又开始作祟:坐在我身边的几位观众开始变得兴奋,在一片漆黑中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钟后,欣然转告他的同伴们,时间所剩不多了——言下之意,少年的得救指日可待。也难怪,几位朋友观影归来,Msn、QQ上的签名已然转换成了关于生活的诸多感念与宣言。哦,上帝!
2.
与此相反,必定会有另一种人,他们没有那么天真,甚至自诩聪明,企图证明故事的真实存在于那第二个故事。又是不出意料地,有人挖出关于Richard Parker的前世今生——老虎确实大有来头,他们得偿所愿,它出自一个真实的案例,而它的情节几乎与第二个故事如出一辙。
毫不夸张地说,聪明人乐于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侦探,不放过任何的隐喻和蛛丝马迹,抽丝剥茧,寻找那唯一的真相。但它真的有一个真相么?或者说,对于某些艺术作品,事件的真相如此重要?
如果李安只是在玩弄一个偷天换物的伎俩,埋下一条耸人的暗线,又何必动用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和特技向我们展示大海、暴风雨和一个让人无从证明其存在的小岛?难道只是像许多人所相信的那样,为了耍弄几个可有可无的日本人么?相反地,如果它只是一部希望被许多人认同的励志片,李安又何必画蛇添足地提供故事的另一个可能的版本?作为猎狗的厨子、作为斑马的水手、作为猩猩的母亲和作为老虎的Pi,他们演绎的那个故事或许更可信,而这也有可能让依然沉浸在快乐与想象中的观众深感不安。
除了自然本身,它的残酷与旖旎,真实与想象,它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是两种可能的并置,而李安又无意论证其中任何一个的真实性?这个问题也许可以从反面来看,如果没有了这另一种可能,李安是不是就有“可能”成为张艺谋一类的导演,而或许这比Pi成为老虎更可怕。是的,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张艺谋有能力将海变得更“美”,故事变得更“纯”,甚至让大象也一同上船……
3.
李安不否认另一种可能的存在,也正因为相信它更有可能成为事实,他将它略显突兀地安插进来,构成一种似是而非的对应。但李安深知:观众是不会对它买账的。
甚至可以说,故事的真实性反而因此得到了加深。为什么?因为他没有去论证任何的一个故事,于是故事的真实性便显得倒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倒是我们相信什么。李安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没有站在一个智慧的高度,试图将故事、信仰、伦理和美感(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臆想)强加给你,或者为了排挤它的对立面而试图创造一种看似完整的封闭状态,而是提供了选择。关键在于你选择什么作为自己的真实,选择是否“与上帝同在”,而一旦你作出了决定,真实随即确立,“那个故事便属于了你”。
无意之中,李安似乎也在诠释他关于电影的理解:电影,它到底是、或者说应该是信仰的产物,还是现实的注脚?至少从这部影片的来看,李安选择了前者。
或许因为,赤裸裸的现实我们看得太多了,事实上,我们并不缺少严肃的人,反倒丧失了一点想象的空间。李安拒绝成为科马克·麦卡锡,对世界怀有某种末世情结,也无意效仿马克吐温,这位美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早在上个世纪末,就已经创造了那个骇人听闻火车食人事件。当然,它更不是《荒岛余生》的续集,也不是《荒岛求生记》的翻版,在处理不好甚至完全有可能成为Discovery频道颇受大众追捧的《荒野求生》的电影版的情况下,它最后没有沦为一本求生手册。
4
电影,和纪录片和严肃文学不同,它是关于梦和信仰的。至少在李安看来即是如此。它不仅可以制造一个信仰的宗教种类也许比他享用的食物种类还多的Pi,还可以让所有观看者在无意之中也经历一次信仰的过程。对于这部电影来说,观看的过程即是相信的过程,不然你将无法从中获取更多的快感。
进一步说,李安的构思或许还无意中对我们的信仰提出了某种挑衅和确认:我们明知道这个故事美得让人无法相信,但我们又渴望相信;之所以相信,是我们自己选择相信,而不是导演逼迫的。
5.
也许——我只能揣测并相信——在这个理性似乎全面获胜,信仰开始变得无关痛痒的现代社会,在这个人类对自然逐渐丧失敬畏之心的年代,李安似乎重新认识到了信仰的重要性。这听上去有些老生常谈——没错,但仔细想想,从小说和电影诞生的那一刻起,故事说到了今天,还有怎样的剧情是我们闻所未闻的,还有怎样的“误会”是我们无从想象的?还有什么题材没有被挖掘,什么样真理逃过了人类的诠释?
问题在于,说故事的方式变了。问题在于当我们试图呼吁什么,究竟如何使人信服,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
李安给所有试图阐释并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读者和观众的创作者上了一课:别玩花活、别玩深沉,尽可能地好好讲一个故事、动人的故事,开发你的想象力、或者至少对那些充满想象力的文学和艺术品多加留意,别老是在历史的泥潭中拾人牙慧、为了几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题材伤筋动骨,还原自然的美、想象的美,对它们保有敬畏。艺术家应该像杰出的小说家一样,提供并表现存在的各种可能,并将决定权还给观众。
6.
确实,如果这只是一部理性的电影,是无需气势磅礴的暴风雨、美得令人惊艳的大海,和什么海难的,只需在人的内心做文章,让教堂里的Pi和神父的对话无休无止的进行下去,到时候,就不存在什么少年Pi的漂流,而是托马斯阿奎那关于上帝存在的五点说明了。
又倘若,它只是关乎励志,那么老虎应该在隐没丛林之前,满含深意地驻足回眸,而不是一走了之;甚至,我们可以异想天开地这样安排剧情:老虎并未离开,它压根也不会离开,它和主人一同回了印度,成为他动物园中的明星,如此一来,父亲和生活中的一切损失便又可以回来了,而Pi也无需伤感地表示:人生注定会有失去,让人无法忍受的却是不辞而别。是的,人生注定是要经历失败和不辞而别,而李安也并没有那么天真。
当我看到有些聪明人试图去论证另一个故事的真实性,当我又看到坐在周围的人将最后Pi讲述的那个故事视同玩笑时,我只能说,它让想到了那两种主导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一种是自作聪明、缺乏信仰的人:他们聪明,但似乎又不那么聪明;一种是相信有志者事竟成、盲目乐观的人:他们天真,但似乎又太过于天真了。
7.
帕斯卡尔说:感性的事情是理性所不能理解的。对理性的崇拜,而今却和人类的欲望以及那个无穷数π一样无法遏制。理性毫无畏惧,但信仰却提供敬畏,而正是这种敬畏是规避恶的良药。
世界上存在恶的可能,但我们宁愿相信善的存在:为什么?李安告诉我们,因为善是丰富多样的,像海一样。恶是局限,甚至从本质来看,它正是由于人的局限而酿造的,总之,它是一种匮乏的状态。相比于海在两个小时(影片时间)里的千姿百态,恶的故事区区几分钟便说完了,寥寥几句,以至于几乎所有的听者都认定它只是一个玩笑,一笑置之。不就是人吃人么?这类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说到底,倘若哪一天人类灭亡了,人性之恶陨落了,宇宙仍旧存在,大海依然激荡,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
还是回到那个话题,何谓真实?我们真的可以无休止地认知世界、挖掘内心并寻找所谓真实么?理性有无界限,像脱缰的野马一般纵横驰骋,还是如康德所言,在必要时让位于实践、美和信仰?
8.
Pi的大难不死是否真的可行,我想答案即便不是全然否定的,也是可疑的。险象环生的故事往往是千万个偶然的缔结,是美好的梦,并非人类的意志所能轻易完成。和生存一样,偶然是决定性的,然而我们,作为人类,却还是无法遏制地相信它,赋予它逻辑和意义。为什么?因为意义不在于真,而在于我们“不得不”,有时候,还在于它的美。如果非要寻找一个真实的话,我想是虎:它意味了一种对立的紧张,一种生存的压迫,一种对人类的自作多情不留情面的讽刺。
但作为一个人,他又怎能不自作多情呢?
生命残酷,世事无常,但对死亡的恐惧、对苦难的怜悯、对危险的战栗与隐忍,对未来的希翼和对于这个世界可笑而毫无头绪的整理却是无法泯灭的。正是这些支撑着李安对Pi的信念,也支撑起我们所有人的信念。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愿意花几十块钱,在这个物质并不富裕、精神无比空洞的年代,买一张票坐进电影院里看海,不是阅读一本励志书籍,不是聆听一场名人演讲,也不是等待那最后十分钟的弦外之音,为了给我们的自作多情施以重重的一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