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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影日记《梦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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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边上一棵树  新手上路  发表于 2012-7-18 16: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分析的不错,写的真好,人才啊
你爷爷的蹦嘚  新手上路  发表于 2012-7-18 13: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只得推荐的一部电影啊,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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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的明治时期,41岁的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写下了绮想缤纷、诡异唯美的《梦十夜》。这是夏目漱石最独树一格的作品,自问世以来就争议不断,其内容虽离奇诡异,却因此更受青睐。夏目漱石当时说道:“深具野心的我,要让100年后的人们来解开这个谜。”
  
  第一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抱着胳膊坐在枕边,仰颏儿躺着的女子淡淡地说道:“我就要死了。”女子的长发铺展在枕头上,轮廓柔和的瓜子儿脸横在其间。白皙的脸蛋儿底层恰到好处地泛起暖暖血色,双唇当然是丹红的。无论如何也不像要死的。但是,女子却用沉静的声音清晰地说,我就要死了。我也觉得,这个人真的要死了吧。于是,我低头凑到她脸前观察,问了问:“真的吗?真的要死了吗?”“当然要死了。”女子说着,睁大了双眼。这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围起来的只是一团漆黑。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鲜明地浮现出我的脸影。
    我盯着这对清澈见底的黑眼珠子放出的光泽,心想:“就连这双眸子也一起死去吗?”我关切地把嘴贴近枕边,又一次反复问道:“你不会死吧?你没有事吧?”女子瞪大了惺忪的黑溜溜的双眸,依旧悠悠地说道:“唉,因为是死亡,所以无法抗拒呀。”
    “那么,你能看到我的脸吗?”我一个劲儿地问。她露出微笑道:“能看到吗?瞧,你的脸不就映在你那儿吗!”我没有吭气,把脸从枕头上移开。我抱着胳膊暗忖:“一定要死吗?”
    沉默了一会儿,女子接着说道:
    “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了吧。用大个儿的珍珠贝壳挖墓坑,再把陨落的星星碎片放到墓碑上。然后,在坟墓旁边等着我。因为我还要再回来见你。”
    “什么时候能来见面呢?”我问道。
    “太阳要出来吧。然后,太阳要落下去吧。然后还要出来再落下去吧。——就在红日东升西落、东升西落期间回来——你能等我吗?”
    我默默无语,点了点头。女子用更加沉静的口吻,毅然决然地说道:
    “等我一百年!”
    “在我的坟墓旁边坐守一百年,我一定来见你。”
    我只应了声:“我等着你。”接着,在黑溜溜的双眸当中清晰可见的我的脸影,宛若静谧的碧水泛起涟漪搅乱了映出的倒影一般,朦朦胧胧地变了形,随后流了出来。我刚一察觉到这个情景,女子就“吧嗒”闭上了双眸。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之间流出,顺着脸颊淌下。——她溘然长逝了。
    我来到院子里,用珍珠贝壳挖墓坑。珍珠贝壳很大,表面光滑,边缘锋利。每舀一下土,月光就会在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还伴有一股子湿润泥土味儿。墓坑不一会儿就挖好了。我把女子搬进墓坑,然后缓缓地撒下松土。每撒一下土,月光就会在珍珠贝壳的内壁闪烁一下。
    我拣来陨落的星星碎片,轻轻地放到泥土上。星星碎片是圆滑的。或许在长时间从天空坠落过程中,磨掉了棱角才变得光滑吧,我想。抱起它放到泥土上的时候,我的前胸和双手也稍稍暖和了一些。
    “从现在开始,要这样等待一百年的呢。”我坐在苔藓上,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胳膊注视着圆形墓碑。望着望着,太阳就从东方升起来了,那是硕大的红太阳,正像女子说的那样。不久,又如女子所言,它就落到西边去了,就这么红着倏然落下。“一次。”我数着数。
    良久,血红的太阳又慢腾腾地升起来,然后默默地落下去。“两次。”我又数道。
    “一次,两次……”我这样数着,也不知道见过几次红日。数了又数,红日依然越过头顶而去,怎么数也数不完。尽管如此,还是未到一百年。最后,我望着长满苔藓的圆石头,心想:“我不会是被那女子骗了吧!”
    这时,从石头下面探出了一根青茎,斜着冲我伸展过来,眼瞅着越长越长,正好长到我的胸前止住。紧接着,婆娑舞动的茎端上,花颈微斜的一朵修长花蕾,“扑”一下蓬松地绽开花瓣。雪白的百合花在我鼻尖处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一滴露珠从遥远的天空“吧嗒”滴落在花瓣上,百合花便借自重婀娜地扭动。我往前探出头,吻了一下滴落冰冷露水的洁白的花瓣。我把脸从百合花上移开的一刹那,无意中望了望遥远的天空,只见启明星就闪了那么一下。
    “已经一百年了呀!”
    此时,我才开始注意到。
  
  第二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从僧寮退身出来,顺着走廊回到自己住的客房,屋里已经点上了昏黄的落地纸灯笼(1)。我单腿跪在坐垫上,拨亮油灯,一颗灯花“啪嗒”一声掉落到朱漆灯座上。倏地,房间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隔扇上画着芜村(2)的水墨画。浓浓淡淡远远近近地泼洒的是墨柳,显出几分寒意歪戴着斗笠走在河堤上的是渔夫。壁龛(3)上挂着画有文殊渡海像(4)的挂轴。线香的余烬,依旧在暗处散发着香味儿。寺院很大,四周寂静无声,门可罗雀。落地纸灯笼圆圆的影子映在黑糊糊的天棚上,抬头望去,这影子竟也令人感到栩栩如生。
    我支起一条腿,左手掀起坐垫,往右边探了探,那东西在那儿放得好好的。既然东西还在也就放心了,我照原样铺平坐垫,又端坐在上面。
    “你是一个武士。是武士嘛,就不会开不了悟!”和尚说道。“看你那总是不能开悟的德行,你大概不是武士!”和尚言道。“是废物。”和尚说。“哈哈,你生气啦。”和尚笑道。“如果委屈了你,你就拿出开了悟的证据来。”说着,和尚面露愠色拂袖而去。真是岂有此理。
    摆在隔壁客堂壁龛上的座钟下一次打点儿之前,一定开悟给你看。开了悟,今晚还到僧寮去,拿和尚的首级换我的开悟。如果不能开悟,就杀不了和尚。无论如何也要开悟,我是武士嘛。
    万一真的不能开悟就自刃。武士受到侮辱便不能苟且偷生,要死得光荣。
    想到这里,我的手又不由自主地伸到坐垫底下,从那儿拽出一把朱鞘短刀。我使劲儿抓住刀柄,除下朱鞘,将其掷向对面,昏暗的房间里蓦地闪出一道寒光。我感到有一股骇人的杀气,自我手中咝咝地溜走。于是,我将这些杀气悉数汇集到刀尖聚成一点。锋利的刀刃也可怜巴巴地缩得宛若针尖一般,向九寸五短刀的刀尖上涌来,我无奈地望着锐利无比的刀锋,突然间想照着一个地方猛刺一下。全身的血液流向右腕,我紧握粘糊糊的刀柄,双唇直打颤。
    我将短刀入鞘,放在右侧,然后大盘而坐。——赵州(5)曰:“无。”这“无”到底是什么?我咬牙切齿地骂了声“臭秃驴。”
    这时,鼻孔中汹涌地喷出热气,当是咬牙用力过猛所致。太阳穴抽筋似的痛,双眸也张大了一圈。
    我看到挂轴,看到落地纸灯笼,看到榻榻米。和尚的秃头也历历在目,甚至都能听见他张开大嘴岔子讥笑我的声音。混账和尚。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秃头割下来开悟给你看。我用舌头根念叨:“无、无。”虽然念着“无”,却还是有线香的香气袭来。搞什么呀!不就是一根线香嘛。
    我突然握紧拳头猛砸自己的头,嘴里“呀!呀!”地嚎叫。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乱响,腋下冒出冷汗。脊梁背儿僵直得像根棍子,膝关节剧痛。“就算膝盖骨折了又有什么呢?”我这样想。”可是,疼死了,难受死了。“无”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只要一有“无”来临的感觉,便立刻疼痛难忍。愠色现于面上,癫狂一触即发。我满腹委屈,不禁热泪潸潸。真想一狠心撞到巨石上,来个粉身碎骨。
    尽管如此,我还是克制住了,一动不动地坐着,心中按捺住难以忍受的痛楚。那痛楚,像是要从下面提起我体内的肌肉,又急冲冲地欲从汗毛孔冒出来、冒出来,然而到处都水泄不通,连一根可以排泄的汗毛孔也没有,憋得我难受到了极点。
    俄而,我便神志不清了。落地纸灯笼、芜村的画、榻榻米、左右交错的搁板(6)在我眼里时有时无,若隐若现。但是依然没有“无”的一点儿踪迹,只有我百无聊赖地坐着。蓦地隔壁客堂的座钟“铛——”一声开始报时。
    我大吃一惊,倏地把右手搭到短刀上。座钟又“铛——”一声敲响了第二下。
    注释:
    1.落地纸灯笼:以木、竹、金属等材料做成多边形或者圆形的框子,框子外面贴上纸,外形酷似我们常见的灯笼。灯座上面放盛油的器皿,点亮灯心之后用于室内照明的灯具。灯座下有腿,置于地上。
    2.芜村:(1716—1783)日本江户中期的俳人、画家。
    3.壁龛:日本客厅摆装饰品的地方。
    4.文殊渡海像:日语原文是“海中文殊”,日汉词典未收录这个词条。查询许多佛教资料也没有找到准确的释义。不过,佛教中有一副“观音渡海”的画像,考虑到观音和文殊都是菩萨,借用了“观音渡海”这个词的结构,才把这个词翻译成“文殊渡海”。如果翻译有误,请各位读者斧正,也请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原谅。
    5.赵州:(778-897)我国唐末著名高僧。俗姓郝氏,为曹州(今山东曹县)郝乡人。因晚年久居赵州观音院,故时人以“赵州”敬称。
    6.左右交错的搁板:壁龛里摆放装饰品的搁板中,有的搁板不是通长的,而是由二块板从左右两侧以不同的高度向中间延伸,在壁龛的中间用一块竖板连接,好像追求那种所谓的“不对称美”似的。
  
  第三夜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背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这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只不过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这孩子不知何时双目失明了,成了独眼妖怪青坊主(1)的模样。“你何时瞎眼的?”我问道。“啊?哦,很久以前就瞎了喽。”他答道。听声音无疑是黄口小儿在讲话,可用词儿的口吻却俨然像个大人,而且简直与大人无异。
    细长的小路两侧是绿油油的稻田。鹭鸶的影子时而在夜空中掠过。
    “这是往庄稼地里走啦。”他在背上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回过头来问。“听,这儿不是能听到鹭鸶的叫声吗?”他答道。
    果然,鹭鸶啼叫了那么两声。
    虽然是我儿子,但我还是有几分畏惧。背着这小子,往后演变成咋样还是个未知数。没有适合遗弃他的地方吗?我这样想着,看了对面一眼,只见夜色中有一大片树林。“如果在那里……”刚冒出这个的念头,就听见他在背后轻蔑地“哼!”一声冷笑。
    “笑什么?”
    孩子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句:
    “爸爸,重不重?”
    “不——重。”我答道。
    “很快就会变重了。”他说道。
    我默默无语,向着那片树林走去。田间小路蜿蜒曲折,很不规则,若想走出稻田,恐怕要颇费些周折。良久,遇到一个三岔路口。我停在路口歇了歇。“按说这儿应该立着一块石碑才对呀。”小家伙说道。
    果然,眼前立着一块齐腰高宽八寸的方石碑。石碑正面写着:“左:日之洼、右:堀田原”。尽管是黑夜,若蝾螈肚皮般红的那几个字却清晰可见。
    “往左边走嘛!”小家伙命令道。我往左看了一眼,只见刚才那片树林的黑影,从高高的夜空投向我俩正上方。我有些迟疑了。
    “别犹豫啦。”小家伙又说道。我只好向着树林那边移步。“明明那么瞎,可没有他不知道的。”一边想着,一边向通往树林的小路走去。“我是瞎子行动不便,很麻烦的。”小家伙在背上说道。
    “唉,背着你不是挺好吗?”
    “让你背着,对不起了。可是,我实在不乐意让人家把我当成笨蛋,就算是父母也不行。”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讨厌他了。“快点儿到树林里扔掉他算了。”想着,加紧了脚步。
    “再往前走一点儿你就知道了。——正好就是这样的夜晚。”小家伙在背上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我赶忙追问道。
    “为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吗?”小家伙嘲笑道。让他这么一说,总觉得我自己知道些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觉得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再往前走一点儿就明白了。如果真相大白可就糟了,趁着还糊涂快一点扔掉他算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可不行。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雨,落了有一阵子了,小路愈走愈黑。我仿佛是在睡梦中,唯独背上还粘着一个小家伙。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孩子,还是个瞎子,竟然能洞悉我的一切,就像一面从不失真的镜子一样,丝毫不差地照着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简直无法忍受了。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就是那棵杉树下面。”
    雨中,小家伙的声音听得格外真切。我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进到树林中了。前面两米左右的地方,黑糊糊的东西确实就是小家伙说的杉树。
    “爸爸,就是那棵杉树下面。”
    “嗯,是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文化五年,龙年吧。”
    “是呀,好像是文化五年,龙年。”我想。
    “你杀死我的那一天,就是一百年前的今天!”
    听罢此言,蓦地想起,一百年前文化五年那个龙年的今天,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在这棵杉树下,我杀死过一个盲人。原来我是一个杀人凶手,刚一产生这个念头,就觉得背后的孩子,霎时间变得若地藏菩萨的石雕像般沉重。
    注释:
    1.青坊主:传说出现于日本冈山县邑久郡的妖怪的名称。青坊主又叫做目一坊。原本是山神后来沦落为妖怪,化为山寺中衣服和身体全是蓝色的大和尚的模样。青坊主有三只眼睛,只有长在额头中央的那只眼睛能视物,另外两只眼睛是瞎的。
  
  第四夜
  
    乘凉用的长凳乌黑发亮,搁在屋子的正当中。长凳四周摆放着小马扎。这宽敞的屋子没铺地板,还是土地儿。角落里,老爷子坐在一方食案跟前儿,就着酱菜自斟自饮。
    老爷子已喝得面红耳赤,而且他的脸膛光润,找不到一丝皱纹,唯因蓄着一大把银髯,才能看出他是上了年纪的人。我虽然是个小孩子,却很想知道这老爷子多大岁数了。正巧,提着水桶从后面的水管那里打水归来的老板娘用围裙擦着手问道:
    “老爷子今年高寿了?”
    老爷子咽下塞满一嘴的酱菜,一本正经地答道:“问我多大岁数了?早就忘喽!”老板娘把擦干的手别到窄腰带上,站在一旁望着老爷子的脸。老爷子用茶碗一样的大家伙什儿咕嘟地饮下一口酒,然后从银髯中间“扑——”一声,吹出一口长长的气儿。
    “老爷子府上在哪里呀?”老板娘问道。
    “在肚脐里!”老爷子止住吹到半截的长气儿答道。
    “你到哪里去呢?”老板娘依旧把手别在窄腰带上继续问道。老爷子又咕嘟地饮了一口大家伙什儿里的热酒,像刚才一样再吹一口长气儿答道:
    “到那边去。”
    “是一直走吗?”老板娘问道。话音未落,老爷子吹出来的长气儿“扑——”一声就穿过拉门越过柳树直奔河边儿而去。
    老爷子走出屋子,我也跟了出来。老爷子腰间吊着一个小葫芦,肩膀上耷拉下来一个方匣子,一直垂到胸前。老爷子上身穿淡青色无袖衫,下身着浅蓝色细筒裤。唯有脚下的布袜子是黄色的,看上去像是用什么东西的皮制成的。
    老爷子径直来到柳树下,那里有三四个小孩子。老爷子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条浅蓝色手巾,像搓纸捻儿一样把手巾搓成细长的一条儿放到地上,又以它为中心在周围画了一个大圆圈,最后从胸前的匣子里取出糖果商人用的黄铜笛子。
    “瞧一瞧,看一看啊,手巾马上变成蛇啦!”老爷子反复吆喝着。
    孩子们拼命盯着手巾,我也一直瞅着。
    “瞧一瞧,看一看啊,大家准备好了吗?”老爷子吆喝着吹起了铜笛,并滴溜溜地沿着大圆圈转起圈来。我只盯着手巾看,可手巾却纹丝未动。
    老爷子脚上穿一双草鞋,滴滴哩哩吹着笛子,踮起脚,蹑着足,对手巾敬而远之,沿圆圈转了好几圈。看上去很恐怖,却也十分有趣。
    良久,老爷子蓦地止住了笛声,他打开挂在肩头的匣子,轻轻捏住手巾的一头,嗖地把它扔进匣子里。
    “往里面这么一放呀,手巾就能在匣子里变蛇喽。马上就变给你们看,马上就变给你们看。”老爷子吆喝着径直走出圆圈,越过柳树,下到一条小窄道儿上一直走下去。我想看蛇,一路上寸步不离跟着老爷子。老爷子走着,嘴里不时地吆喝着:“马上变”、“长蛇现”。后来,他竟唱了起来:
    “马上变,长蛇现。
    “绝不骗,笛声颤。”
    就这样,一路上唱着终于走到了河边。“既没有桥也没有船,应该在这里歇一歇,让我看一眼匣子里的蛇了吧。”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老爷子哗啦哗啦向河里走去。起初,河水仅及膝盖,渐渐地齐腰、没胸。尽管如此,老爷子依然唱着:
    “水深喽,夜沉喽,
    “变直喽!”
    始终箭直地往前走。最后,胡子、脸、脑袋、头巾完全消失了。
    我想:“老爷子上到河对岸以后会让我看蛇吧。”于是,我立在芦苇鸣叫的地方,始终形单影只地等待着。但是,老爷子到底没有上岸来。
  
  第五夜
   
    做了这样一个梦。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两千多年前的神话时代吧,那时我是个士兵,不幸打败战,被当成俘虏强行拉到敌方大将面前。
    当时的人们都是高头大马,而且都蓄着很长的胡须。腰上系着皮带,并挂着棒子般的长剑。弓则好像是用粗藤做的,既没涂上黑漆,也没磨亮。看上去很朴实。
    敌方大将坐在一个倒置的酒甕上,右手握着被插在草丛上的弓。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浓密的粗眉连成一直线。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刮胡刀之类的东西。
    我因是个俘虏,没有位子可坐,便在草丛上盘腿而坐。我脚上穿着一双大草鞋。这个时代的草鞋都很高,立起时,可达膝盖上。草鞋上端一隅还故意留一串稻草,像穗子一样自然下垂着,走起路来晃来晃去,是当装饰用的。
    大将借着篝火盯视着我,问我要活亦或要死。这是当时的习惯,每个俘虏都会被问相同的问题。若回说要活,表是愿意投降;回说要死,则代表宁死不屈。我只回说,要死。
    大将把插在草丛上的弓抛向远方,并拔出挂在腰上的长剑。此时,随风晃动的篝火凑巧将火舌转向长剑。我将右手手掌张开成枫叶状,手心对着大将,抬到双眼前。这是表示暂停的手势。于是大将又收回长剑。
    即使在那遥远的时代,爱情这个东西仍是存在的。我说,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和我的恋人见一面。大将回说,可以等到翌日天明鸡啼之时。在鸡啼之前,必须把恋人带来。若误了时辰,我就不能跟恋人见面而走向死亡之命运。
    大将又坐下来,眺望着篝火。我交叉着自己的大草鞋,坐在草丛上等候恋人赶来。夜,渐渐深沉。
    偶尔会传来篝火崩裂的声音。每当篝火崩裂,流窜的火焰即狼狈不堪般地将火舌转向大将。大将的双眸,在浓眉之下闪闪发光。篝火崩裂后,马上会有人再抛下树枝于火中。过一会,火势又会啪吱啪吱旺盛起来。那声音,勇猛得似能弹开黯夜一般。
    此时,女人正牵着一匹被系在后院橡树的白马出来。她三度轻抚了马的鬃毛,再敏捷地跃上马背。那是一匹没有马鞍亦无踩镫的裸马。女人用她那修长雪白的双脚,踢着马腹,马儿即往前飞奔。
    可能又有人在篝火中添了树枝,使得远方天边显得几分明亮。马儿正朝着这亮光奔驰在黑暗中。鼻头喷出两道火柱般的气息。不过女人仍拼命以修长的双脚猛踢马腹。马儿奔驰得蹄声都能传到天边。女人的长发更在黑暗中飞扬得宛如风幡。然而,女人与马,仍离目标有一段距离。
    突然,黑漆漆的路旁,响起一声鸡啼。女人往后仰收紧握在手中的韁绳。马儿的前蹄当啷一声刻印在坚硬的岩石上。
    女人耳边又传来一声鸡啼。
    女人叫了一声,将收紧的韁绳放松。马儿屈膝往前一冲,与马上的人儿一起冲向前方。前方岩石下,是万丈深渊。
    马蹄痕现在仍清晰地刻印在岩石上。模仿鸡啼声的是天探女(译注:又名天邪鬼,佛教中被二王、毘沙门天王踩在脚底下专门与人作对的小鬼)。只要这马蹄痕还刻印在岩石上期间中,天探女永远是我的敌人。
  
  第六夜
  
    风闻运庆(译注:镰仓时代著名的佛像雕凿师)正在护国寺山门雕凿仁王像,于是于散步时顺道绕过去看看,不料在我之前早已聚集了许多慕名而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
    山门前九、十公尺左右处,有一株巨大的赤松,枝干横生,遮蔽了山门的栋瓦,直伸向遥远的青空。绿松与朱门相映成趣,实为一幅美景。而且松树的位置绝佳,不碍眼地挺立于山门左端,再斜切山门往上伸展,越往上枝叶幅度越宽,并突出屋顶,看起来古意盎然。想见是镰仓时代不错。
    可是四周观赏的人,竟与我同样,都是明治时代的人。而且大半都是人力车车夫。大概是等候载客无聊,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好大啊!」有人说。
    「这个一定比雕凿一般人像还要辛苦吧!」又有人说。
    「喔,是仁王。现在也有人在凿仁王啊?我还以为仁王像都是古时凿的。」另一个男子如此说。
    「看起来很威武的样子。要说谁最厉害,从古至今人们都说仁王最厉害。听说比日本武尊(译注:大和国家成立初期的传说中英雄)更强呢!」另一个男子插口道。
    这男子将和服后方往上折进背部腰带,又没戴帽子,看起来不像是受过教育的人。
    运庆丝毫不为围观者的闲言闲语所动,只专心致意挥动着手中的凿子和棒槌。他甚至连头也不回,立在高处仔细雕凿着仁王的脸部。
    运庆头上戴着一顶小乌纱帽般的东西,身上穿着一件素袍(译注:镰仓时代的庶民麻布便服)之类的衣服,宽大的两袖被缚在背部。样子看起来很古朴。和在四周喋喋不休看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我仍旧立在一旁,心里奇怪运庆为何能活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运庆却以一付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态度拼命雕凿着。一个仰头观看的年轻男子,转头对我赞赏道:
    「真不愧是运庆,目中无人呢!他那种态度好像在说,天下英雄唯仁王与我。真有本事!」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又说:
    「你看他那凿子和棒槌的力道!真是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
    运庆正凿完约有三公分粗的眉毛,手中的凿齿忽竖忽横地转变角度,再自上头敲打棒槌。看他刚在坚硬的木头上凿开一个洞,厚厚的木屑应着棒槌声飞落,再仔细一看,仁王鼻翼的轮廓已乍然浮现。刀法异常俐落,且力道丝毫没有迟疑的样子。
    「真行!他怎能那样运用自如,凿出自己想凿的眉毛与鼻子的形状?」我由于太感动,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着。
    刚刚那个年轻男子回我说:
    「不难啊!那根本不是在凿眉毛或鼻子,而是眉毛与鼻子本来就埋藏在木头中,他只是用凿子和棒槌将之挖掘出而已。这跟在土中挖掘出石头一样,当然错不了。」
    这时,我才恍悟原来所谓的雕刻艺术也不过是如此。若真是如此,那不管是谁,不是都能雕凿了?想到此,我突然兴起也想雕凿一座仁王像的念头,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观赏下去,打道回府。
    我从工具箱找出凿子和棒槌,来到后院,发现前一阵子被暴风雨刮倒的橡树,因为想用来当柴火烧,请伐木工人锯成大小适中的木块,被堆积在一隅。
    我选了一块最大的,兴致勃勃地开始动工,不幸的是,凿了老半天仍不见仁王的轮廓浮现。第二块木头也凿不出仁王。第三块木头里也没有仁王。我将所有木头都试过一次,发现这些木头里都没有埋藏仁王。最后我醒悟了,原来明治时代的木头里根本就没有埋藏仁王。同时,也明白了为何运庆至今仍健在的理由。
  
  第七夜
  
    我搭上一艘大船。
    这艘船日夜无休无止尽地吐着黑烟,破浪前行。船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可是我不知道这艘船将驶往何方。只是每天可见烧红火箸般的太阳,从浪底升上来。升到高耸的帆柱上空时,会驻足不动,但不一会儿又会超越船身,渐行渐远。最后再像烧红火箸浸入水中般,发出嗤嗤声沉入浪底。每当太阳沉入浪底时,远方的绿波会滚滚沸腾成酡红色。大船也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奋力直追,却总是瞠乎其后。
    某天,我抓住一位船上的男子问:
    「这艘船是在往西行吗?」
    男子讶异地观看了我一会儿后,才回问:
    「为什麼?」
    「因为看上去好像在追落日。」
    男子呵呵笑了起来。然后迳自走远。
    尔后,耳边传来一阵喝彩。
    「西行之日,尽头是东吗?这是真的吗?日出东方,娘家是西吗?这也真的吗?身在浪上,以橹为枕,漂啊漂吧!」
    我循声走至船首,原来是许多水手们正在合力拉着粗重的帆绳。
    我感到非常不安。既不知何时才能靠岸,也不知将驶往何方。只知道船只吐着黑烟一直前行。巨浪滔天,苍蓝得无可言喻,有时又会化为紫色。只有船身四周总是白沫飞腾。我感到非常不安。心想,与其待在船上,不如纵身海底。
    船上乘客很多。但大半是外国人。不过容貌有异。某天,天色阴霾,船身摇晃不定,我瞧见一个女子在倚栏低泣。更瞧见她擦拭眼泪时那条白色手帕。她身穿印花洋装。看到她时,我才恍悟原来船上悲伤的人不只是我一个。
    一天夜晚,我独自在甲板上眺望星空时,有个外国人走近问我懂不懂天文学。我心想,我正无聊得想自杀了,根本没必要学天文学。所以我不回话。可是这个外国人竟说起金牛宫上有七姊妹星团的事,又说,星空与大海都是上帝的创作。最后问我,信不信上帝。我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星空。
    又有一次,我到沙龙喝酒,看见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子,背对着沙龙入口正在弹钢琴。她身旁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正在引吭高歌。男子的嘴巴看起来大得惊人。俩人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完全无视他人存在似的,也看上去像是忘却了身置船上之事似的。
    我越来越感到无聊。终于下定寻死的决心。因此某天夜晚,趁着四下无人时,断然纵身跃入海里。然而……当我双脚离开甲板,与船只绝缘的那一刹那,突然感到就这样死的话太可惜了。我衷心后悔起我做的行动。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再怎么后悔,我终究得沉入海底。
    只是船只似乎很高,我的身子虽已离开船只了,双脚却久久都不能着水。身旁又没有可抓的东西,于是我的身子逐渐逼近海面。我拼命缩起脚,但海面仍一步步向我逼近过来。水面一片漆黑。
    然后,船只一如平常地吐着黑烟,从我身边驶过。此时,我才醒悟到,即使不知船只将驶往何方,我仍应该待在船上的。遗憾的是,我已无法实行了悟后的道理,只能怀抱着无限悔恨与恐布,静静地坠落于黑浪中。
  
  第八夜
  
    跨进理发店门槛时,三、四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员工异口同声地喊着欢迎光临。
    我站在理发店中央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四方形的房间。两边有窗,另两边挂着镜子。数了数,共有六面镜子。
    我坐到其中一面镜子前,刚坐下椅子就发出噗嗤声。看来这是张挺舒服的椅子。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脸。镜中的脸后,可见窗户,也可见斜后方的柜台。柜台里没有人。倒是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的上半身,看得很清楚。
    我看到庄太郎带着一个女人走过。他戴着一顶不知何时买回的巴拿马草帽。那女人也不知何时钓上的。两人看上去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本想再仔细瞧瞧女人长得什么模样,可惜两人已走远了。
    再来是豆腐小贩吹着喇叭经过。他把喇叭含在嘴里,因此双颊像被蜜蜂螯过似地鼓得肿肿的。正因为鼓着双颊经过,害我老挂在心上,总觉得他这辈子一直像被蜜蜂螯到一样。
    有个艺妓出来了。脸上还没上妆。本梳成岛田髻的发型也松落了,看起来懒懒散散的样子。不但睡眼惺忪,脸色也非常苍白。我向她点了个头,道了几句寒喧话,可惜对方老是不出现在镜中。
    然后有个穿着白色制服的高大男子,来到我身后,他手持梳子剪刀,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脑袋。我捻着下巴上的薄须,问他:怎样?能不能剪成个样子?
    白衣男子,不发一言,只用手中的琥珀色梳子轻轻敲着我的头。
    「头呢?能不能理成个样子?」我再问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依然不回话,喀嚓喀嚓地开始动剪。
    我睁大着双眼,本不想遗漏任何镜中的镜头的,可是剪刀每一响,就会有黑发落在眼前,担心黑发掉进眼里,只得闭上眼。岂知白衣男子竟在这时开口:
    「先生,你看到外面那卖金鱼的吗?」
    我回说,没瞧见。他也就没再开口,继续操作着剪刀。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大喊危险。赶忙睁开双眼。只见白衣男子的衣袖下出现一个脚踏车轮子。也看到人力车的车把。才刚看到,白衣男子即双手抓住我的头,把我的头扭向别处。脚踏车及人力车都消失了。耳边又响起剪刀的喀嚓喀嚓声。
    不久,白衣男子绕到我旁边,开始剃起耳朵旁的头发。头发不再在眼前乱舞,我安心地睁开眼。外面传来粟糕啊、糕啊、糕啊的叫卖声。卖糕的特意将小杵击在臼上,配合着叫卖声拍子在捣糕。我因为只在儿时曾看过卖粟糕的,所以很想再看一眼,可是卖糕小贩却不肯出现在镜中。我只听得见捣糕声。
    我将全部视力集中在镜角。发现柜台内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肤色微黑,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头上梳了个银杏发,穿着一件黑缎白领有衬里的和服,半蹲半坐地正在数钞票。好像是十元钞票。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抿着双唇,专心数着钞票,而且数得很快。可是那叠钞票竟像是永远都数不完似的。膝上那叠钞票,看上去至少有百张以上,一百张钞票再怎么数应该也还是一百张才对。
    我茫然地盯视着女子与十元钞票。突然耳畔响起白衣男子大声的吆喝:「洗头吧!」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顺便回头看了一下柜台。岂知柜台内不但没有女子的身姿,也没有十元钞票。
    付了钱,走出店外,我看到门口左侧并排着五个椭圆形木桶,里面有许多红色的金鱼、有斑纹的金鱼、瘦骨嶙峋的金鱼、肥金鱼。金鱼贩站在木桶后方。他托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金鱼,完全不为四周的喧哗景物所动。我看了一会儿金鱼贩。可是在我盯看着他的当儿,他依旧纹风不动。
  
  第九夜
  
    这个社会逐渐动汤不安,眼看战争即将爆发。好比遭遇空袭无处可归的无鞍马,不分昼夜地在住家四周狂奔,而走卒们也不舍昼夜地猛追马只一样混乱。可是在住家中却呈现一片死寂。
    家中有一个年轻母亲与一个三岁小孩。父亲出门不知往何方去了。父亲是在一个不见星月的深夜离家的。他是在房里穿起草鞋,戴上黑头巾,再从厨房后门离家的。那时,母亲手持纸罩蜡灯,灯火细长地在黑夜中晃动,映照出篱笆前那株古柏。
    父亲从此没再回来。母亲每天问三岁的孩子:「爸爸呢?」,孩子无言以对。过一阵子,孩子才学会回说:「那边。」。母亲问孩子:「爸爸什么回来?」,孩子也只会笑着回说:「那边。」。这时母亲也会跟着笑开来。然后母亲反覆地教孩子说:「不久就会回来。」,可是孩子只学会了「不久」这句话。有时问孩子:「爸爸在哪里?」,孩子会回说:「不久」。
    每天夜晚,等人声俱寂后,母亲会系紧腰带,在腰间插上一把鲛鞘短刀,用细长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再蹑手蹑脚从小门溜出去。母亲总是穿着草屐。孩子在背上听着母亲的草屐声,有时不知不觉便在母亲背上睡着了。
    穿过一连串水泥墙围绕的宅邸往西走,再越过漫长的斜坡,即可见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以此为目标右转,往里走一百多公尺即有座神社的石牌坊。
    走在一边是田圃,另一边是丛生的山白竹小径来到此石牌坊后,钻进牌坊便是一大片杉林。再走过三十多公尺的石板路,便可到一栋陈旧的神殿阶下。
    被风雨吹洒成灰白色的捐献箱上,垂挂着一条顶端系着铜铃的粗绳,白天来的话,可见铜铃旁悬挂着一个写有“八幡宫”的匾额。“八”字像是两只对望的鸽子,很有趣。其他还有许多信徒献纳的匾额。多是诸侯臣下弓赛中获胜的标的,标的旁刻有射手名字。也有献纳大刀的。
    每次躦过石牌坊,总可听见杉树枝头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当然也夹杂着母亲那破旧草屐的啪嗒啪嗒声。草屐声在神殿前嘎然而止,然后母亲会先拉一下铜铃,再蹲下身击掌合十。
    此时,猫头鹰通常会停止鸣叫。母亲再全心全意地祈求夫君平安无事。母亲认为,夫君是武士,因此在弓箭之神的八幡宫拜求,应该没有不应验的道理。
    孩子常被铃声惊醒,眼一睁看到四周一片漆黑,有时会突然在背上哭泣起来。这时母亲会一边嘴里祷告,一边摇哄着背上的孩子。孩子有时会安静下来,有时会哭得更厉害。不管是安静或哭得更厉害,母亲都不会放弃祷告而站起身来。
    待母亲为夫君祷告完毕后,会解开腰带,把背后的孩子放下抱到胸前,再登上拜殿,一面哄着孩子说:「乖孩子,你等等喔!」,一面用脸颊抚摩孩子的脸颊。然后把细长的腰带一方绑在孩子身上,另一方绑在神殿的栏杆上。最后走下阶梯来到三十多公尺长的石板路上,来来回回拜祭踏上一百次。
    被绑在拜殿上的孩子,在黑暗的廊上,尽带子所能伸展的长度四处爬动。这种时候,对母亲来说是最轻松的夜晚。但若当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的夜晚,母亲就会焦虑万分,踏石板的脚步更显得急促,时常上气不接下气。真没办法时,也只得半途而废回到殿廊把孩子哄安静后,再下去重踏一百次。
    如此让母亲昼夜牵挂,夜晚更不能安眠的父亲,其实早就因流浪武士的身份而丧命了。
    这个悲哀的故事,是母亲在梦中告诉我的。
  
  第十夜
  
    阿健告诉我,庄太郎被女人迷走后,于第七天晚上突然回来了,一回来就发高烧,卧病不起。
    庄太郎是镇内长得最俊的男子,而且善良老实。只是有个癖好。黄昏时,他喜欢戴着巴拿马草帽坐在鲜果店前,眺望着路上的行人女子。然后频频赞叹那些女子。除此以外,其他也没什么特点。
    若行人女子不多,他就看水果。店里有各色各样的水果,水蜜桃、苹果、枇杷、香蕉等,都被整齐地装在篮内,而且排成两列,可让买主买了后提着篮子去探病。庄太郎看着这些篮子,老是称赞说好看。又说,将来若要开店一定只开水果店。说归说,他却成天老戴着草帽四处游汤。
    他有时也会称说这个橘子色泽好之类的话,但是从未花钱买过水果。要给他白吃,他绝对不吃。只是称赞色泽。
    某天傍晚,一个女子出其不意地来到店头。衣着华丽,想必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庄太郎非常中意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而且,对女子的容貌也心动不已。于是他脱下草帽恭谨地打了招呼。女子指着最大一篮水果说要买下,庄太郎立刻提起来给她。女子接过后提了一提,说太重了。
    庄太郎本就无所事事,人又爽朗,便回说我帮你送到府上,然后和女子一起离开店头。那以后,就没再回来过。
    不管庄太郎人再爽朗,这未免太不像话了。正当亲朋好友议论纷纷说这事非比寻常时,第七天晚上,庄太郎突然回来了。于是大伙儿聚集在他家,追问他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庄太郎竟回说搭电车到山上去了。
    那一定是很长一段旅途。根据庄太郎描述,他下了电车后发现来到一片草原。那草原非常辽阔,眼底下尽是青草。他跟女子走在草原上,走着走着来到峭壁顶上,这时女子对庄太郎说,你从这里跳下去看看。庄太郎往下一瞧,虽可见峭壁岩石,但深不见底。庄太郎这时又脱下草帽,恭谨地辞退了女子的建议。女子又说,如果不愿意跳,你会被猪舔,好吗?
    庄太郎最讨厌猪和云右卫门(译注:浪曲师)。可是性命毕竟是宝贵的,他仍旧选择不跳。岂知竟真的出现了一头哼哼直叫的猪。庄太郎不得已只好用手上那支槟榔树枝制成的细长柺杖,往猪鼻头打下。猪哀鸣了一声,翻滚了几下,掉落到绝壁下。
    庄太郎松了一口气,不料又有一头猪用它那大鼻子蹭过来。庄太郎不得不又挥舞着柺杖。猪又哀叫着四脚朝天滚落到谷底。然后又一头猪出现了。这时庄太郎才惊觉到遥遥对面草原尽头,有数以万计的猪群排成一直线,以立在悬崖上的庄太郎为目标,正在耸动着鼻子。
    庄太郎打心底惊慌起来。可是没有其他法子,只好用槟榔树柺杖小心谨慎地一头一头驱打挨近来的猪群。不可思议的是,柺杖只要稍稍碰到猪鼻,猪只就会滚落谷底。往下看看,只见四脚朝天的猪群排成一列掉进不见谷底的深渊。
    庄太郎想到原来自己已推落了这麼多头猪至谷底,不由得更觉恐惧。可是猪群仍接二连三挨近来。像是一大片乌云长了脚,万马奔腾般蹚开草丛鸣着无穷尽的鼻子直飞过来。
    庄太郎拼命奋勇地打猪鼻,整整打了七天六夜。最后终于体力不支,手足像蒟蒻般软弱无力,结果被猪舔了,然后倒躺在峭壁上。
    阿健只说到这里,又加一句:所以最好不要随便看女人。
    我也认为阿健说的很有道理。又想起,阿健曾说过想跟庄太郎要那顶巴拿马草帽。
    我想,庄太郎可能会回天乏术。帽子大概是阿健的吧!

精彩评论3

zju  乞丐  发表于 2013-12-13 02: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找到好贴不容易,我顶你了,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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